鹧鸪_金鹧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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鹧鸪

  李重骏离开清凉山的前一天,绥绥去找小师叔。他还在廊下摆弄他的烟叶子。这回是捣碎了的烟丝,阳光里晒老了的,焦脆金黄。

  凉案旁的铜鼎里浓浓燃着沉水香。

  她跪坐在案前看着,叹了口气:“这叶子烧起来呛人,走过都沾人一身。小师叔最好整洁的,却宁可整日熏着香也要这一口烟,想必这些年心里是真的苦闷吧。”

  她很少说出这种弯弯绕绕的话,小师叔顿了一顿才说:“绥娘找我来,就是说这个么。”

  绥绥摇摇头,又道:“我是……听小师叔接着讲故事来的。“

  小师叔微笑:“都已经讲尽,再没什么好说的了。”

  绥绥托着腮笑道:“小师叔自己的故事讲完了,那……你同李重骏的呢?”

  小师叔停住了手下,无声地抬起头看她,眯了眯眼。他没有任何装扮,一袭白衣,乌浓的长发披下来,眼睛正被窗边一线阳光照着,是极浅极浅的琥珀色。

  非男非女

  若即若离。

  绥绥认得小师叔这么多年了,她相信他,感激他,可要说多亲近,似乎也从来没有。

  小师叔轻轻仰唇:“这话我就不懂了。”

  绥绥知道她周旋不过小师叔,要是他真的不说实话,自己也没有办法,索性直接道:“我不懂李重骏那些阴谋诡计,可我太清楚他的性子。小师叔讲的那些故事已经是陈谷子烂芝麻,无凭无证,他又怎会真的相信,还把你带在身边?”

  她声音忽然低了下来,

  “……你们……应当早就认得了罢?”

  她没去看小师叔的反应,他长长地沉默着,似乎已经是一种回应。绥绥低着头,把手缩在袖子里头,有点难过,又有点害怕。

  有的事,经历的时候一无所知,直到很久之后才恍然—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。从她初次见到李重骏,到真的住到他府里去,当中总有半年的功夫,她总是可以见到他。

  她供唱的筵席,他永远在场,

  他在园子里开戏摆酒,小师叔也要钦点她去奉酒。李重骏的酒量不好,常是吃得酩酊大醉,只能歇在园子里,绥绥也只好照料他。

  那时她可不喜欢他了,不仅是因为他害她不能睡觉,更是因为他常常在她忙前忙后的时候,用那双漂亮的醉眼静静地,不动声色地瞥向她。那样审度的目光像一条凉凉的小蛇,不可怕,却很不舒服。

  她又说,“那我和李重骏……也是你们早就商量好的么?李重骏当年要了我去,并不止是为了演戏……是不是?”

  日头更偏西了。

  绥绥走出屋檐的时候,正对上西晒的金光,院子里梧桐树有些凋零了,袅袅炊烟里听见一片飞鸟投林的鸦噪声。

  这荒荒的秋景,让她想起凉州。

  诚然,她在凉州吃过许多苦,可至少被小师叔收留的年月里,算得上她最无忧无虑的时光。她现在才知道,世上哪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呢,她以为占了便宜,殊不知早就落入了别人的网中——

  小师叔告诉了她很多事。

  他同李重骏,果然早就已经“互通有无”。在凉州的时候,他明里暗里替李重骏挡下过两次是非,李重骏亦暗中调查过他的身份。

  仇人的仇人,说不上是朋友。

  不过必要的时候,的确不失为一个同盟。

  上一次他提起过,当年他照拂她,是因为她生得像淮南王妃。后来他离开戏班,周游了她出生的地方,确认了她不会是淮南王妃的女儿,便又生出了一个念头——

  让她跟着李重骏,等他回了长安,给不给名分的不要紧,万一被皇帝看见,多半是要把她留在宫里头。有个人在皇帝身边,还长着如此得天独厚的一张脸,又心思单纯,换句话,傻里傻气的,对他听之信之,实在是个趁手的工具。

  她长得像淮南王妃这件事,小师叔没告诉李重骏。可他们这种人,向来是魔高一尺,道高一丈,因此当他听说李重骏不打算带她回长安,便疑心是李重骏也知晓了这个秘密,又真的动了心。

  绥绥目瞪口呆的,也亏得小师叔面目坦然。

  他似乎早已经放弃了这个计划,这个时候说给她听,也像是一种忏悔。

  他非常惆怅,“万一你真是她投胎转世呢?我已经错过了她的孩子,为了报不报仇的,又坑了你一辈子,也太不是人了。”

  绥绥嗫嚅了一阵子,说出一句话来,倒把小师叔吓了一跳。她说,“我倒觉得,小师叔原来的计策,挺好。”

  她没说什么杀父弑君的话,可小师叔显然是听明白了,蹙起眉侧目看她。

  绥绥道:“小师叔,你也不用猜,我绕不过你,所以直接告诉你——李重骏他,也只会是那个样子了。说好听点儿,叫一身做事一身当,不好听了,就是不把我当人,全当块火腿拴在草绳上。他什么都不告诉我,好的时候陪着他找乐子,遇上危难了,就把我打发走。这回也是,他又要找人把我送出去,还骗我,说仗打不赢,最多被废了太子……淮南王妃是给皇帝逼死的,翠翘也连带着凄惨过了一辈子,皇帝为了离间东宫,曾想毒死我,李重骏再死了,我这辈子在意的人,都给他杀绝了。我知道,李重骏嘴上说喜欢我,其实他看不起我,就算他九死一生,当了皇帝,也只会更看不起我……现在没人对他好,他喜欢我,要是当了皇帝呢,一个凉薄性子的男人,谁吃得准他的心。他要是死了......我替他报仇,也好,让他做鬼也记着我。”

  “我宁可自己做一回主,强过做屏风上的鹧鸪鸟,被人搬到这儿搬到那儿,飞也飞不走。”

  绥绥面色戚戚,倒很有些凛然的澎湃。这大概是她这辈子分量最重的一段话了,说得咬牙切齿,可直到临走的时候,小师叔也没给她个准信。

  她也不能久留,起身往外走,撩开帘子的时候,忽然听见他哂笑,说了句,“不过下了场雨,忽然就长大了,倒比笋子长得还快。”

  像是玩笑话,但绥绥听来,只觉得想叹口气。

  她也觉得,自己像是被世外高人打通了经脉,整个人都豁然开朗了。从前过得稀里糊涂的,以为是自己笨,可到现在才知道,那是因为很多事情她没看到。

  世上真有生下来就会算计斗争的人么?

  小师叔是因为仇恨,李重骏是长于深宫之中,被残酷的宫廷长年累月唬出来的,反正他们大约都痛苦地蜕过一层皮,只是打碎了牙肚子里咽,没人知道罢了。

  李重骏终究是离开了清凉山。

  自从上次在山石子后面“偷欢”,绥绥这些日子又温驯又俏皮,整个人甜丝丝的,也会心疼人了。李重骏临走的那天早上,她站在脚踏上给他系衣绊子,稀薄的日头打在她光洁的脸上,碎发垂在脸颊,她微微皱着眉,吮着唇,带着两分温柔认真的神气。

  李重骏顺势低下头,在她鬓边轻轻道,“我的绥绥也长大了,嗯?”

  绥绥愣了一愣。

  他口中的长大,应当是有点“贤妻良母”的意味,让绥绥忽然心虚起来。

  不过李重骏显然有点飘飘然。

  他许是自以为敷衍住了绥绥,许是故意不让她看出破绽,都走到二门外了,还煞有介事地承诺打退了高句丽,给她带辽东的白狐狸皮。

  其实贡上来的什么没有,他这样说,带着叁分捉弄,反倒有种小家子的烟火气,也没从前那么冷气森森的拧巴了。

  绥绥笑呵呵地,却悄悄拿眼看小师叔。

  看他拿小檀香扇遮住半张脸,沉重地微微点了个头。

  她知道,小师叔要回东宫去了,肯定有法子放出那么一点儿风声。只是李重骏一走,她倒觉得空落落的,比从前哪次离开他都难受,也许是自觉地愧对他。

  这次一别,他还能回来么?她真的会入宫么?她都想好了,倘若真的能入宫,她就顶替翠翘的身份,有这张脸,这块玉,没准可以以假乱真。

  她翻出那只破碎的玉佩来,穿了根红绳系在脖子上,随时准备着,怕忽然有人来捉拿她,情急之间带不走。

  等待的滋味真难熬。绥绥想起第一次登台唱戏的时候,千百双眼睛直愣愣盯着,都是男人,稍微有一点错儿就唱倒好,轰你下台。台子上煤油灯照着,强光四射,手心都汗涔涔的。

  她还在帘子外头候场呢,没想到意外来得这么快。

  这天晚上才睡下,没多久就被小玉推起来。

  小玉慌慌张张往窗子一指,只见窗扉半开着,一片青瓦上浓烟滚滚,红光四散,烧得月亮都瞧不见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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