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章 朝夕(四)_渡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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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 朝夕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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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凛凛一剑来,铮铮似铁啼。

  韩烬的剑悬在江亦捷头顶,剑尖一送,似要将他斩于剑下。

  剑上不知是谁的血滴下来,落在江亦捷脸上。他不躲闪,也不眨眼,只是跪在原地直视韩烬。

  严子崇吓白了脸,出声喊道:“韩烬,那可是江师弟!”

  所有人都以为江亦捷会丧命于此,那剑却在韩烬手里掉转了方向,剑刃朝上,钝背朝下,落在了江亦捷摊开的掌心。

  “请师兄稍等。”

  江亦捷冷静地捧了剑,用雪白衣袖擦去剑上血污,再以手掌覆住剑刃,坚定而缓慢地抹了过去。

  韩烬与人相斗,自持剑术高超,拿的不是父母为他潜心锻造的破魔剑,而是一把不知从小青山哪个角落摸出来的普通铁剑,与人斗了半天,难免卷了刃,破了口子。

  江亦捷将一身修为灌入掌心,鲜血擦过剑刃,结出一层血红色的冰霜,尽数补平剑上缺口。

  他将剑重新奉上:“师兄请。”

  韩烬拿了剑,因为垂着眼,又背了光,神情晦暗不明。

  他持着结着血霜的剑,接连与剩下的十数人相斗,无一人是他一剑之敌。每一次,都是江亦捷替他“侍剑”,掌心伤口反复愈合,又反复破开。剑上冰霜反复凝起,又反复碎裂。

  等到江亦捷面色苍白,身形摇晃,无法再用鲜血凝起冰霜时,韩烬才终于将所有向他邀斗之人尽数击溃。

  年仅十二岁,练气期斗剑碑第九名的位置,仍是他的。

  “江亦捷。”他将破损不堪的剑扔开,一字一字念出眼前人的名字,“你跟我回小青山。”

  江亦捷望着他,眼中有些诧异。

  原来……韩烬还记得他的名字么?

  “是。”他应道。

  两人抛下大演武场的议论纷纷,一前一后离开此地。严子崇遥遥望着,见韩烬周身杀意收敛,才放下心来,长舒一口气,没有去追那两人。

  江亦捷跟在韩烬后头,踏着他走过的足印和他一起回到小青山。这一路走得异常艰难,因为韩烬步子快,从不关心江亦捷跟不跟得上。遇到地势陡峭处,也不会停下来等上两步。江亦捷亦步亦趋地追着他,走到半山腰上时,已追出满身大汗,又晕又累,脚下一时不察,被凸起的石头绊住,往地上摔去。

  韩烬明明一直背对着他,却陡然折回身,以手相托,将他稳稳扶住。

  这是两人第一次贴得这么近。

  韩烬低头,见江亦捷满脑袋都是汗,碎发湿透,紧紧贴在额上,像是累坏了一样小口小口地喘息,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,指节弯曲,有意无意地遮住掌心伤口,好像这样疼痛便会减少几分。

  “你……”韩烬声音含怒,“你是小青山的弟子,不是小青山的家仆。你在众人面前为我‘侍剑’,折的不是你的面子,而是我娘的面子。你做这等曲意逢迎之事,除了折损你自己的尊严外,不会起到任何作用,我不会对你改观,只会越发厌恶你。”

  江亦捷眨眨眼,阳光眩目,有些看不清韩烬的神色,更不知道这人嘴上说着狠话,为何还要伸手扶他。他解释道:“师兄误会了。我不是曲意逢迎,而是真心示好。师兄刻意避我不见,我有心讨好,却问路无门,只得出此下策。我别无他意,只想让师兄明白我的诚心。”

  江亦捷缓缓说着,在韩烬手上轻扶一下,就此靠着自己的力气站稳,不再依着韩烬搀扶。

  “师父不仅是师父,更是我的救命恩人,于我有再造之恩。师兄是师父的儿子,在我看来就和师父一样重要。我心中敬重万分,绝无半点虚情假意。师兄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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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不满意我今日的做法,能不能对我直言不讳,告诉我究竟要怎么做,才能用师兄喜欢的法子……讨师兄欢心?”

  “哗啦——”

  是竹林里起风了。

  江亦捷眼中澈如湛空,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。韩烬一边觉得刺眼,一边又继续瞪着他。就像他刚才明明心底不乐意,却迅速回身扶住江亦捷,借他力气,做他支撑。

  “别再叫我师兄。”韩烬只冷声说了这一句,便转过身,继续往山上走。

  不许叫少峰主,不许叫烬儿,不许叫烬儿师兄,不许叫师兄,那到底还能叫他什么?

  江亦捷扶着身旁青竹,深深呼吸几下,往身体里蓄上了几分力气,才拔腿跟上。

  他追了两步,觉得并不吃力,才发觉韩烬刻意放缓了步子,顿顿停停,等他追上。

  自这日起,韩烬夜里终于肯从屋顶上下来,回到天霜阁内休息。

  江亦捷本以为他对自己有了改观,一头热地嘘寒问暖,满腔热忱,却总被他视若无睹,仿佛自己是天大的麻烦。

  他自顾自地起居生活,留给江亦捷的只是一个夜里背对他入睡的背影、一个晨起时一脸烦闷的臭脸,还有一个持剑夜归时,裹着还未敛尽的锋芒剑意走入门内的身影。

  整整一年时间,江亦捷同他说过最多的话也不过一句早好晚好。江亦捷邀他一道出门,一道练剑,或是觍着脸拿着剑诀向他讨教几句,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答复——

  “……”

  久而久之,江亦捷便学会了从韩烬的“……”中体会出区别。有时同样是不说话,但韩烬眉眼间不见压抑之色,就知他心情畅通,意气风发,练剑颇有成就,体悟道法也没有凝滞之处。遇上这等机会,江亦捷便会多拿热脸贴贴冷屁股,同他说说天气,道道趣事。若韩烬整日眉头紧锁,一副气不顺的样子,江亦捷便会谨慎避开,不同他多言半句。

  最需注意的,还是韩烬晨起时,正是他一日之内是气闷不顺的时候,肚里像藏了火桶,见人就发作。江亦捷从不在这时招惹韩烬,最多道声早好,就自觉跑到他看不见的地方。

  如此费尽心思,小心相待,日子也一天一天地过下来了。

  江亦捷上山快满两年的时候,一只白鸢飞到了小青山上,带来了韩孟二人故友的信物。

  孟溪微将江亦捷和韩烬一齐叫到大殿,嘱咐道:“烬儿,我和你爹要下山一趟,此去芸洲之外,小青山只留传讯玉简,若有急事,你便捏碎玉简,唤我和你爹回来。”

  修士到了元婴这层境界,可用道术分出一缕神魂,一块血骨,修炼出一具身外身。此身与本身别无二致,有如对镜相照,挥使随心。韩孟二人要离开天澜宗,可以留下身外身看护两个小辈。可此行要出芸洲,便要过洲界,冥冥之中大道约束,过洲界者,必须神、魂、骨皆在,全须全尾地没有留下一丝牵挂,才能通过洲界,来往于世间十三洲。孟溪微虽然放心不下儿子和弟子,想要出芸洲,还是得把身外身带上。

  “亦捷修为尚浅,还有旧伤要调理,你替我看顾好他。不论是晨起练剑,还是下山与同门往来,都要记得把亦捷带在身边,不要留他一人在山上。”

  孟溪微说,韩烬便垂首听,貌似专注,却一声半句都不回应,也不知是听进去了,还是压根就不想理会。

  孟溪微也不强迫他,扭头看向江亦捷,面上带了温软笑意,“亦捷,很快便是俗世的春节了,山中须臾两年,你一次都没回去过,必定想家了吧?今年我和峰主不在山上,独留你们二人也清冷,你便借此机会,和烬儿挑个合适的时间,一道作伴,回家看看罢。”

  孟溪微收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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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时,便说了大道无情,须得尘缘斩断。亲人骨肉一朝别离,就难再有相见之日。江亦捷记着这句话,便从未想过能回到旧时村屋,再享世俗人伦。如今听到师父这番话,江亦捷既诧异,又动容,有百感交于心,却喉头堵塞,迟迟说不出话。

  “怎么,不愿回去么?”孟溪微问。

  “不……”江亦捷摇摇头,向孟溪微深深拜下,“谢师父,我愿意回去。只是此去路途遥远,还是不劳韩烬……韩烬师兄陪我一道去了。”

  孟溪微问他:“我和峰主不在,他一人待着也寂寞,你带他一道回家有什么不好?”

  此言一出,韩烬和江亦捷都变了脸色。

  江亦捷见韩烬眉头拧起,心中暗敲警钟,生怕他当场发火:“我自然愿意陪伴师兄,只要师兄不嫌弃,不论咫尺天涯,不论路途艰辛,我必定陪伴左右。怕只怕师兄不愿入俗走这一遭,何况我家中鄙陋,恐招待不周,所以……”

  孟溪微不接他的话,转而问:“烬儿以为呢?”

  韩烬绷着脸,眉宇间有薄怒,有不耐,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。

  也许世间当真有这样一块顽石,不许任何人近身,也不许任何人挨蹭,生怕有一日磨破了口子,放了什么怪物进去。

  当它有朝一日真被什么东西近了身,不以利器相磨,而是整日整夜温言细语,倾倒绵绵真心,企图将它泡在温水里生生化开时,它先要发怒,复添一分慌,二分惧,七分措手不及。

  于它而言,将一个人看进眼里,从此在心上给他留下一席之地,一边带着强烈的入侵感,一边又带着暖烘烘的温情。

  所以它总是一边惧怕、排斥、厌恶,一边又忍不住心驰神往,步步靠近。

  沉默许久后,韩烬道:“爹娘放心,我会看顾好江亦捷。”

  他不叫“江师弟”,不叫“亦捷”,偏要叫“江亦捷”。左数来,右数去,满打满算三个字,差一个字都不行。也不知道在心里摆了盘怎样的棋局,自执黑白,自定规矩,自个儿跟自个儿较劲。/p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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